“活火山”是否喷发
惯性写作
一个人如果有了几十年的写作历史,经历了长达半个世纪的文学长征,将怎样保持持续的创造力,让这艘航船继续向前行驶,可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每个长期写作者面临的最大危机,就是惯性写作对他的伤害。一个人写了二十多年,有了几百万字的文字积累之后,会很容易自觉不自觉地进入惯性写作。
作家一旦进入惯性写作,就变得悲观了,是一种自我怜悯和同情的可怕状态。如何使自己的创作力不断地生长,保持那种生命原初的“悍气”,是最为重要的。用“悍气”这个词谈文事或不相宜,但确实需要。“悍”是勇猛强劲,百折不挠,永不屈服;“气”指气概、气魄。一个生命有内力、内劲,有一种从内部爆发的力量。这个力量并不完全是强烈的正义感和道德感,甚至也不能凭借对文学的无比挚爱去取得。它是一个综合的推动力,既有责任、道德、政治等社会层面的因素,也有来自技术,来自对意境、诗性等因素的顽强执着,来自对这一切的寻索和坚守。这些合而为一,成为一种内在的生命动力,表现在文学上,即由非常具体的最小的语言单元,去一点点抵达和实现。创造的过程,不是一个文学结构的简单更新,也不是题材的改变和新的人物类型的确立,而是一种复杂的生命呈现。
作家的重复
一个作家最忌惮的是重复,不停地、不自觉地重复自己。但要作出这方面的鉴定并不容易。有人不理解文学的重复究竟为何物,认为从语言节奏、结构方式到人物故事,一直围绕一个地域去展开,就是一种重复。在他们看来,不停地强调某种思想,进行某种思绪的寻觅、延伸和强化,就是一种重复。实际上这些所谓的“重复”,恰恰是所有杰出作家的一个突出特征,即坚守地域性格、哲思与信仰、诗境的探寻。托尔斯泰一生都在言说“托尔斯泰主义”,都在诠释和强化其内涵。福克纳一辈子都在写美国南方,写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即那个“邮票大小的地方”。海明威不停地写打猎、冒险和硬汉。
看一个作家是否陷入了重复,不要只看他一直在写哪些地方、哪些生活、哪些问题,许多时候这非但不是一个忌讳,反而是一种倔强和自信的标志。重要的是看他笔下是否反映出个体与社会的对应中不断深化和演变的敏感关系,是否体现了一个作家激烈的冲决力和斗争精神,是否在前进的方向上表现出强劲的艺术推动力。他要立足于一个地域,不停地挖掘自己所熟悉的那片心灵的土层。
重复是生命激情及叙述的内在推力的丧失。仍然沿着大致相似的故事套路讲述,几乎无力腾挪,语言和细节也在原有的辙道里行进,文笔还算流畅和圆滑,技术层面仿佛没有问题。一个作家凭借基本的文字功力,随便写下二三十万字不成问题,甚至可以让非专业读者感觉不到差异。但也正是这种滚动式的累积和叠加才是可怕的。从新的作品中感受不到一个作家与时俱进的生命冲动,因为丧失了回答问题的能力。新的生命里程会迎来新的生命内容。一个人如果活到八九十岁,回头看二十多岁的生活已经化为文字之河淌过了,再来一遍也只有干涸。八九十岁的生命包含了更新和更多,面对社会、政治、精神与文化等潮流,必有新的冲动和感悟。即便是技术层面,也将进入一种新的状态,单讲语言的节奏、调性、风格、人物和故事的讲述方法,都将不断地依从生命本身的变化,作出必然的调整和改变。
一个人对生活环境的极度敏感与不安,急于应对新时代新生活的努力,决定了他的关注点、切入点要发生变化。诗人比起一般人,对客观环境的那种敏锐的冲撞要强劲得多。这种生命撞击体现在作品里,就是一种前进和腾跃的痕迹。新冲突体现在新文本里,这将是一系列的变更、兴奋与转移,包括语言风格的演化,故事和结构的调整等。而这些全然不是什么表面化地转移一个题材、一种生活,这反而是容易的。前一部写农村,下一部写城市,再下一部写高校,没有什么困难。上次写一场械斗死了一百人,这次死去一万人,所有外在的形式上的改变,不过是举手之劳。
最难写出的是随时间演进而出现的新质地,它往往是更深的冲动和不安。这一切不是通过简单的议论,也不是通过新颖的故事,而是生命本身自然而然的流露。文学是语言艺术,语言囊括了一切,融解了一切。饱满丰盈的语言的细部,会让读者去感受一个人的全部隐秘。作家一旦在重复自己,就走入了一种不可逆转的死亡过程,成为一座不再喷发的死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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